有些风景,时间不能让其褪色,它会鲜活地伴你走到生命的终点。
这是从太奶奶那一代传下来的故事,到了我这一代,故事已经是有浓有淡了,今天叙述出来,或许融入了我的理解加杜撰。
故事和一个叫采薇的女子有关。
民国十几年,正是军阀混战的年代。采薇家就住在四川西南一个偏僻的小镇,因为地理原因,和军阀混战本也没很直接的关系。虽然镇上的人有外出的,也有从外面回来的,会带回很多关于战争的消息:张大帅大战全胜,成功入住北京;广州的大炮响了三天三夜,炮火映红了半边天; 张三扒拉死人堆发了财,回家买了几亩地娶了老婆… 新奇劲一过,这些关于战争的消息就在人们的戏谑声里烟消云散了,人们一样的劳作,一样的贫富不均,一样的衣食难全,一样的婚娶丧葬。但在某一天,如血的残红濡染了这个小镇,青壮年男人一批一批被抓了丁,其中就有采薇新婚一月的丈夫冯大伟。
冯大伟一去不复还。
夏去了,秋天的黄叶铺天盖地而来,冬把一切枯败用凛冽和萧杀掩埋起来,春风一吹,希望似乎又在蠢蠢欲动。
采薇的目光生来就是用来遥望的。小镇三面环山,出镇的路沿着谷底蜿蜒延伸,西面那座山叫云岭梁,山体高大,耸入云端。云岭梁见证了采薇的遥望,大着肚子的采薇,带着幼子的采薇,再后来踽踽独行的采薇…采薇的身影定格在云岭梁,采薇的视线定格在那条出入小镇的路上,虽然吴姓的乡绅、韩姓的大户、李姓的团副都曾努力闯入她的视线,想怜惜这个静美娟秀的女子,只是她的视线里只有冯大伟,所以她万劫不复地从容走进了她的宿命。
时光似一把剪刀,它会在不知不觉间就剪去了你肌肤的红润、头发的黑亮、腰身的挺拔,不曾刻意,却会在你身上烙下鲜明的印记。被时光无情裁剪的,还有物质的丰盈、亲人的依伴、青春的流逝。采薇四十岁的时候,已经像一棵盛开过又兀自凋零的樱桃,最妩媚最美好的岁月已经逝去了,深深的鱼尾纹布满了她曾凤目流波的眼角,饥饿奔波让她虚弱干瘦,行动迟缓,似乎很老了一般。头发虽然也认真梳理成髻,别着祖上传下来的荷花形银簪,但蓬草般焦黄,衣衫也极力整洁,但不能常换洗,难免显出尘垢褴褛之感。战火、饥荒,吞噬了一个又一个亲人,含辛茹苦,相依为命,儿子终于长大了,同时膨胀的,还有人性里残忍冰冷的东西,象极了冬天里数场雪的累积,抖一抖,还是雪,寒气袭骨。某一天,儿子开始嫌弃她了,不再给她吃喝,其实那时,采薇儿子也是归无定所食不果腹,在镇上和外地游荡罢了。不知从什么开始,她住在了场镇东头的破庙里。两年后,当人们想起半月没见过采薇的时候,良心发现去了破庙,采薇蜷缩在一堆杂乱的稻草上已经逝去了,人已蜡黄,衣服却光鲜,是大红的绸面对襟长裙。有人认出,采薇逝去时穿上了她做新嫁娘时的衣服,是和她的大伟团聚去了。这新嫁娘服饰,蔷薇梅兰大朵大朵浓艳地开着,血色的绽放,悲情又悲壮,似乎见证了采薇面对苦难,面对诱惑,没有恍惚过,摇晃过,她把一生,交付给了等待!
但是如果,采薇愿意嫁了吴乡绅,会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她和大伟的儿子会有念书求学的机会,不会是一个不懂孝顺的小痞子;如果,采薇愿意跟了家道殷实的韩大户做小,她会有个遮风避雨的臂膀和寓所,一直保持她温婉雅致的体面;如果,采薇愿意追随垂涎她已久的李团副,她也可以享受到男欢女爱,并见识走南闯北的奇异风景。可是她偏不,这个固执愚蠢的女人,她选择了贫穷被人揶揄,选择了等待孤寂一生,选择了风雨芳华早逝。不知道她算不算一个好母亲,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了儿子,随便跟了哪一个,儿子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从这点看,采薇的确不算一个好母亲。或许可以算是冯大伟的好女人,可惜冯大伟只好好疼惜了采薇一个月,就换来了采薇难熬难捱的一生。冯大伟一去杳无音讯,是死是活,谁也不知。他是否算是个好男人呢,谁也没有兴趣去评判了。
在我十岁的时候,我偶然听大人们些许几句聊起过,大人们眼里心里的事情多,叹息几句注意力就转移了,而这个采薇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成了我心里永远的风景。我总觉得,她就在某个地方,体恤着我难言的心绪;而我就在这里,阅读着她不被世人理解的情结。因为采薇,那首古老的毛利歌总在我心里唱:南来的微风啊东方来的轻风,你们不要再互相嬉戏了,请快些动身,到那遥远的地方,寻找把我丢下的那个男人。请你们告诉他,你们看见过我,他心爱得女人,已经泪流满面,就要枯萎!
情动于此,苦乐相惜!我的采薇,让我相信每一个人,在某一个层面上,都有一个孤立的定位,一个恒定的走向。不需要同行,不需要伴舞,更不需要喝彩,就那么一个人低吟浅行。如采薇,如现在的我,冷暖自知。
如同采薇走不过冯大伟那道坎一样,我也有走不过去的风景,不过和我的爱情无关,而是与我共同生活了20年的婆母有关。我的婆母名叫尹玉华,一个很乡土的名字,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她逝于2009年的冬天。
第一次见到婆母,是我和老公快结婚的时候,我几经催促老公才迫不得已勉为其难地把我带了回去。走过比较漫长的机耕道,他家在半山腰上,往下看,峡谷很深,延伸到视线不能触及的远方;向上望,山顶上好像还有更高的山峰。陈旧的土墙黑瓦,屋里有昏暗的电灯光。婆母则给我似灰似蓝的感觉,腿微瘸,一只眼深陷明显失明,面容比我的外婆还老。眼前所见,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不过婆母是热情而欢喜的,虽然很不愿意她总拉着我的手说话,但看龙在一旁有点尴尬的样子,也体恤地尽力营造出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
后来知道,婆母以前是一个肢体健全的人,因为有一次砍柴失足滚落山崖,无钱医治,在家捱了半年,痊愈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再后来知道婆母嫁来龙家的时候,是一个开朗率性的女子,很快做了大队的妇女主任,然而命运弄人,不到半年男人就瘫痪了。她一面服伺男人一面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三年后抱养了一个男孩。20年后男孩结婚,便分家另过,在众人善意或者幸灾乐祸的唾沫声里,婆母又领养了一个孱弱得一岁半都不能走路的男孩,就是我的老公。在老公上小学的时候,瘫痪20余年的养父就去世了。因为认可老师“此子能读书”的评价,一字不识的婆母在缺吃少穿的年月抚养养子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最后成了龙家湾最早一个凭读书走出来的人。
我是个很容易被感染的人,结婚后从老公断断续续遮遮掩掩的述说中知道了婆母的故事,内心就不能遏制地激起了对婆母的怜悯,再一时冲动就一定要婆母丢了那破破烂烂的老家到镇上和我们住在一起,并语重心长和老公交流:娘娘再抱养你,其实就是要争口气,老了有个依靠,人该有感恩之心,现在就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婆母刚来和我们同住的时候,龙家湾乡语乡风总会吹到我的耳中:尹老母被媳妇骗去带孩子了,等着看吧,她孙女上幼儿园的时候又只有回来了,可怜啊,孤老一辈子…我心里愤愤然,和他们赌气一般:我就要赡养她到终老…
但是生活不是用来赌气的,我总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装了洗碗洗脸洗脚水来冲厕所,让白净的便槽蒙上令人恶心的污垢;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用流水洗碗,用小半盆水反复洗刷碗筷;不明白她为什么煮饭的时候总做多一倍的饭菜,吃两顿或者三顿;不明白她好多次得病倒床了还拒绝看病吃药让人揪心;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都理直气壮地进入我们夫妻卧室并翻看属于我个人的东西;不明白她怎么总用一双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手拿糖果菜食给我女儿吃;不明白她为什么总东拼西补而不愿穿我为她买的新衣;更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在高龄多病卧床时对请来伺候她的保姆恣意撒气不让我们省心…因为这么多的不明白,我的委屈我的在理就很嚣张地蔓延成一种气场,婆母的低眉顺气、固守陈规、停息不下来的讨好似的勤快,在我眼里也就成了一种不屑。纠葛久了,接婆母同住的悔意就时时按耐不住地冲击着可以标榜我拥有传统美德的孝顺。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终于还是信守了要赡养她终老的誓言,如果还能用“赡养”这个词。
其实我知道,我一面腹诽着婆母种种“不良”的生活习惯,又从某个层面因敬重在仰视着她!如果换了我遭遇此种际遇,我会用一生来担当苦难、坚守情爱么?我真的不敢回答!
2009年的冬天,婆母仙逝了,享年86岁。那时,在悲情一个生命的消逝时,我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觉得充满了罪恶感,我宁愿把长舒的那口气看作长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我之所以能坚持让婆母一直和我们同住20年,不是因为我的良善,是因为我可耻的虚荣心,是粉饰我非常认同却不能做得尽善尽美的一些品质。
从这些来看,我不是一个良善的人,很伪善,很冷漠,甚至是冷酷,不是一个好女人该拥有的品质。可是,为什么她走了一年多,我却常常想起她,是因为内疚?因为良心难安么?
一幅和窗有关的画面会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力。
那是婆母去世前三天,我疲惫进屋,看到了一幅本也平常却能震颤我身心的画面。那时,婆母已经卧床两月不起,而此时竟然站在了窗前,拄了拐杖,羸弱干瘦的身体微微前倾,在暮色中似一座雕塑,纹丝不动,又似在用力支撑;浑浊的眼神越过窗外高大榕树的枝叶,投射向那更高远的蒙蒙昏暗;嘴高撅着,象极了一个饱受委屈的孩子的嘴;脸,似纵横的沟壑,神情,似有无限冤屈。那时,我不敢妄动,唯有静默观望,但泪水真实地流了下来,为这将要枯竭的生命向这个世界最后的告白!
这副画面在以后的岁月里让我拥有了一个反复出现不能更改的思量:是否有那么一天,我的身边也不会再有疼惜我的人,我也只能独自向天,贪恋地看着窗外的昏暗风景,默叹情爱和生命的易逝?这种思量有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为每一个必将来临的最后告白!
我也许伪善,但不愿意麻木,我情愿被琐碎俗世牵动内心涟漪,情愿为一朵小花的凋零伤怀泪落,虽然很多时候是让我苦闷、不快、忧郁甚至是痛苦的。婆母走了以后,她的一生反反复复走进我的情感中,被我不厌其烦地阅读。我用良善读出了她幼年家贫的清苦、花样年华遭遇丈夫瘫痪的辛酸、抚养两个养子的劳疾孤寂,也用良知读着自己是如何用言行在诠释着人性中的薄情寡义!读后的思考:纯粹的情爱是否就该屈从于浮华的物质,幸福的感觉是否就该卑微于现实的淫威?比如采薇用尽生命信守的虚无誓言,是否太不值?比如婆母自主知足的幸福感,是否该输给貌似有理的生活条款?
我是如此爱着父母赐予本真的自己,又是如此厌弃着被污浊了的自己!
这道关于采薇的并不靓丽并不让我欢愉的风景,这道关于婆母的并不优雅并不让我着迷的风景,采薇似的风景,婆母似的风景…变化的四季,赋予风景不同的外观和风采,行者将至,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到的印象和观感,不管是肤浅的,还是深刻的,是稍纵即逝的,还是刻骨铭心,变化的永远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游客,不管你爱不爱,喜欢不喜欢,它就在那里,甚至贴近你的内心,伫立,永久……风景依然!
因为我爱着,所以渴望着走出更良善、更柔和、更优雅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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